陈鲁民
司马迁有着浓郁的侠客情结,对春秋战国那些侠义刺客情有独钟,因而在《史记》里专门写了《刺客列传》一章,浓墨重彩刻画了曹沫、专诸、豫让、聂政、荆轲、高渐离六个著名刺客。不论是荆轲刺秦王,专诸刺王僚,还是豫让刺赵襄子,抑或聂政刺侠累,太史公都写的绘声绘色,惟妙惟肖,读之无不令人心潮澎湃,热血沸腾。
但奇怪的是,春秋战国时还有一个更出名的刺客要离,与其他几个刺客相比要更勇猛,名气更大,故事性更强,刺杀也更成功,无论如何都该在此有一席之地,甚至居于首席,却没有被司马迁收入《刺客列传》。莫非太史公老眼昏花,无意错过了这个著名刺客;或者对他心存“偏见”而故意弃而不写?我们不妨看看要离的刺客经历,再下结论不迟。
公子庆忌是吴王阖闾的心腹大患,手下有数万精兵,上百战船,随时都有打回来夺权的可能。吴国刺客要离贪图名声,毛遂自荐要去刺杀庆忌。但庆忌有万夫不当之勇,且疑心很重,无法接近,前边派去的几个刺客都没有得手,多半丢了性命。要离就献了个“苦肉计”,他丧心病狂地主动要求吴王杀掉自己的妻儿,并砍掉自己一条臂膀,以取得庆忌信任。要离投奔庆忌后,果然被视为心腹,委以重任,得以接近庆忌,要离就伺机在一次训练中成功刺杀庆忌。他倒是一举成名天下皆知了,可无辜妻儿却成了冤死鬼。看到这里,结论就很清楚了,司马迁就是因为觉得要离太残忍血腥,太没有人性,太不择手段,写了他会脏了自己的笔,坏了《史记》的名声,因而毅然把他排除在外。司马迁固然欣赏刺客,但是有其明确筛选标准的,不是随便什么杀手都可入他法眼的。在他眼里,值得树碑立传的刺客,一要正义,二要仁义,三要情义,合乎这三条,即便刺杀未果,也是英雄,如荆轲、高渐离、豫让,虽都未成功,但仍得以入选。要离固然刺杀成功,情节惊心动魄,但因其没有合乎司马迁的“三义”,就理所当然地被淘汰出局。诚如他在《刺客列传》所言:“自曹沫至荆轲五人,此其义或成或不成,然其立意较然,不欺其志,名垂后世,岂妄也哉!曹沫盟柯,返鲁侵地。专诸进炙,定吴篡位。彰弟哭市,报主涂厕。刎颈申冤,操袖行事。暴秦夺魄,懦夫增气。”
后世文人不少都继承了司马迁的风骨,讲人性不问利害,说人话不违本心,办人事不忘廉耻。西晋文人创作了《聂政刺韩王曲》,又名《广陵散》,以示对聂政的敬仰,被琴家广为弹奏,弹得最好的是魏晋竹林七贤中的嵇康。诗人郭沫若曾写历史剧《棠棣之花》,歌颂聂政的侠义精神。在河南禹州市市区西北还建有纪念他的聂政台。专诸刺王僚被剧作家编进多个剧种,久演不衰。赞颂荆轲、高渐离的诗文、戏剧、影视更是层出不穷。可就是对要离不以为然,甚至持批判态度,冯梦龙就在《东周列国志》第七十四回鲜明写道“囊瓦惧谤诛无极,要离贪名刺庆忌”,鞭挞了要离的为贪名而牺牲妻儿,践踏人性。
当年台湾杂文家柏杨宣布封笔时,说的最后一句话是“不为君王唱赞歌,只为苍生说人话”,铁骨铮铮,掷地有声。 何谓人话?我觉着,一个正常人说的话,不违反人性、人伦、人道、人情的话,就可叫“人话”。《论语》记,马棚失火,孔子退朝后,有人向他禀报,孔子急问“伤人乎”,不问马,这就是典型的“人话”,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以人为本。司马迁倾情于荆轲、聂政的大智大勇,不吝笔墨,却拒为有逆人性的要离作传,一字不写,也是在坚守人性,宣扬人道,演绎“人话”。
人之为人,就是因为有人性,讲究纲常伦理,践行善恶廉耻;而丧失人性者,寡廉鲜耻,倒行逆施,只能是衣冠禽兽。世上最能扭曲人性的,首推贪图功名之心,其次是荣华富贵之欲,这两样东西不能说不重要,但无论如何不能以牺牲人性为代价,若不加以控制,任其恶意发展,到了一定程度,就必然会做出要离那种灭绝人性之事。好在是非自有公论,善恶皆有报应,逆顺自有定数,历史是人民所写,凡是和人性相悖的事情都难以长久,凡是人性被扭曲者都要身背骂名,凡是人性被普遍玷污的国度,迟早会走向衰败灭亡。因而,我们都要像柏杨那样,“只为苍生说人话”;像司马迁那样,始终警惕揭露扭曲人性的言行,不给灭绝人性者树碑立传,而不管其名头多响,功业多大。
于是想起捷克作家伏契克的名言:人们,我爱你们,你们要警惕啊!